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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不是英雄,只是卧底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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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实习的那个律所,地段很好。三排大楼连成一片,无数个小窗户打开就是射箭孔。由此屏障俯瞰,最近是鳞次栉比的街边小摊,烧饼包子五金杂货应有尽有,把街道围的水泄不通,起到了防御工事的作用。八国联军再想打进来,最起码要耗费一昼夜的功夫。再加上此处面向三条交通要道,一旁还有趴窝儿的黑车司机作为运输大队,快速机动,进可攻退可守。这要是搁在古代,就是兵家必争之地。

黑车司机们大概都是行伍出身,很明了这一点,经常在我们律所门口大打出手。有时候是为了抢客源,有时候是因为街道狭窄发生车身刮碰,总之就是战个痛快。大夏天本来就人心浮躁,但凡有点儿鸡毛蒜皮,老阳儿一晒,人就动了肝火。上衣一撩,光着膀子握紧拳头就开打,一时间人声鼎沸观者如云。说来这些司机师傅也挺有意思,如果有人报警,警铃乌拉乌拉还离这儿半里地远呢,打架的俩人就散开了。假装买个包子喝杯饮料,看树底下人下象棋,总之警察叔叔来了,绝对逮不着闹事儿的人。等警车开远,瞅不见车屁股了,马上俩人又跳出来,大声叫嚣,乒乒乓乓再次开打。

七月底,律所门口闹过一次大阵仗。两拨黑车司机小团伙儿意见合不拢,决定武力解决问题。以大楼为分界线,东西各站一排,呼呼啦啦围了个水泄不通。个个儿昂首挺立手上拿着附近五金店买的改锥榔头,大有一言不合血溅当场之势。

十分钟前我下楼买冰棍儿,十分钟后我只能被堵在律所门口,和乌泱泱人群一起凑着看热闹。正是剑拔弩张的时候,全是一米八满胸脯子护心毛的壮汉,谁跑去说一句麻烦借过,估计都得当场撂在那儿了。

我正想着呢,就听见前面一人说了句,麻烦借过。

这他妈不是找死么!我垫着脚尖儿,看那人的模样,四五十岁的年纪,穿着一件长袖白衬衣,花白头发。我心里想这人是不是傻了找打啊?

没曾想两拨黑车司机一阵骚动,紧接着就是如潮退散,脚步哗啦啦响的和浪花似的,正好为他让出一个行走的道路来。我记得圣经里有有一段是“摩西向海伸杖,耶和华便用大东风,使海水一夜退去,水便分开,海就成了干地。”我琢磨这人的效果和摩西也差不了多少了。

等他走上台阶,底下黑车司机又恢复到两阵对垒的状态。那人转过头,说了句,影响不好,都散了吧。只听见齐崭崭的脚步声,黑车司机如山崩海倒,顷刻间了无踪迹,我算是亲眼目睹了什么叫做消杀机于无形。

我自言自语,我操,这人谁啊,这么牛逼!!

老雷!一旁看热闹的黑车司机低声说道。

我转脸儿问他,老雷是谁?

黑车司机嘶的吸了一口气,拿眼睛瞅着我,就好像我在问地球究竟是圆的还是方的。

但是他吭哧半天,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,到最后还是加重语气蹦出俩字。

老雷!

黑车司机的群架因为一个人的出现彻底崩盘,等我回到律所透过窗户往下瞧,也没人再聚集起来闹出什么动静,简直比打了一百个110还好使。

更让我诧异的是,老雷出现在我们律所里。律所的领导亲自接待,领着进了办公室。俩人关着门在里面整整谈了快两个小时。再出来的时候,领导坚持把老雷送到门口,等人都快走出去了,他才一拍脑门儿说,谈了这么久,你连杯水都没喝。小戴,倒杯水去!

我拿出杯子准备去接矿泉水,老雷却说话了,他声音低沉而又沙哑,听起来病怏怏的。

倒一杯热开水吧,他说。

大夏天的喝热开水,这人确实有点儿意思。我把杯子递到老雷手里,借着这个机会好好观察了一下他。个子不高,中等身材,面容消瘦,脸色发黄,头发花白,看上去像个病人。律所里开着空调我都嫌热,他却穿着长袖衬衫,袖口的扣子,领口的扣子都严严实实的系上。我实在想象不出,这人有多大能耐,能让两拨快打起来的黑车司机为他让道。

他把热水一饮而尽,说了声谢谢,很快就离开了律所。

等人走了,领导又让我帮他把茶泡上。我在律所实习期间还算手脚勤快,所以和领导关系还不错,再加上领导也是个直爽人,我们两个很聊得来。我一边泡茶一边随口问道,刚刚那人是谁啊?

领导闻言,瞪着眼睛看我,神情和黑车司机一模一样。

“老雷啊!”

是,我知道他是老雷,可这名字还是我之前从黑车司机口中知道的。

“老雷的事儿,我就没和你提起过?这周围谁不知道他啊!你就一点儿都没听说他的事迹?”

我只能摇头。

领导喝了一口茶,让我猜猜看老雷是干嘛的。

我说,这人有点儿黑社会老大的范儿,不动声色而屈人兵,权势应该挺大的。不过看他气色很差,身体不算太好,像是有什么烦心事儿。我猜这人是吃了官司的黑帮大佬,想找咱们律所帮他打官司。

领导听了我的话,笑了笑,之后又叹了一口气。

他对我说,我给你讲讲老雷的事儿吧,他原来是个警察。

老雷是首钢子弟,高中毕业后本来分配他去首钢当工人,可老雷并不喜欢这样的安稳日子。83年北京市公安局面向社会招募警察,他立刻报名参加了考试。工厂生活锻炼了他的体魄,老雷顺利的通过了一系列考试,经过几个月的训练后,他成了一名刑警。

老雷很拼命,这是个勇敢并且执着的人。平时出现场抓捕任务,他都冲在第一个,翻墙头他先,冲锋他带头,动手他第一个。按照老雷自己的话说,结了婚的,结了婚还没孩子的,孩子还不大的,父母年迈的的,没谈对象的,刚谈对象的,准备结婚的,全都得排在他后面。总之,危险的活儿,他去干!

律所的领导和老雷是多年的老朋友,两个人知根知底,私下里喝酒的时候,老雷对他说过,做警察这么多年了,他最引以为豪的是办成了两件大事。

第一件大事儿发生在他参加工作两年后。

六月份在检察院家属院发生了案件。一个小流氓从墙头翻进宿舍区,四处转悠。当时正好有一个放了学的小姑娘在自己门口玩儿,这小流氓就用口渴喝水的借口骗她为自己开了房门。进屋以后,小流氓又四处乱瞄,结果引起了小姑娘的警惕。小姑娘要求这小流氓离开自己家,谁曾想,那人对小姑娘拳脚相加强行奸污了她,临走的时候还把屋里的钱财席卷一空,然后逃之夭夭。

等小姑娘的父母下班回到家中,为时已晚,匆匆忙忙去警察局报警,这起案子于是落在了老雷手里。

老雷说,那个小姑娘只有十一岁,红着眼睛流着眼泪。

他立刻去现场勘查了情况,详细的询问了那人的长相口音,衣服穿着,但是除此之外,现场没有发现其他有价值的线索。当时技术手段没有现在先进,DNA鉴定无法实施,翻墙进来的围墙上也没有装摄像头。老雷只得离开犯罪现场,在检察院周边进行探访,希望能有所收获。相隔数百米远的居民区,一位乘凉的阿姨说,她前些日子一直见有这么个模样的年轻人转悠。老雷问她,是连续好几天都见着的么?阿姨说,是,连着一星期了。

老雷有了自己的推断,根据口音可以辨别,这是北京本地人,而根据阿姨所说的,连续见着好几天,应该可以假设这个人属于近地区犯罪。一个人踩点犯罪会有多次,但不会如此密集频繁,假设他是异地作案,光是他来回的路程就要耗费掉大量时间,所以他的生活地应该就在这周围。

但做出这样的推理,对于案情的侦破也并没有太大的帮助。老雷还是只能采用最原始也是最有效的办法,“蹲坑”。

他找局里借了一辆自行车,换上普通的装扮,每天载着小姑娘,开始以检察院的家属区为中心,向外逐一排查。哪儿人多去哪儿,哪儿热闹去哪儿,哪儿有小偷小摸,哪儿有流氓地痞,他就往哪儿钻。就这样一连蹬了几十天,没一天间断。他把小姑娘照顾的很好,为她买了遮阳帽,怕她热了渴了,带她吃西瓜吃冰棍。小姑娘一点儿没晒黑,倒是老雷自己的皮肤开始脱皮,一拽就掉,全成了硬壳。两腿的肌肉因为长时间蹬踏自行车,出现了拉伤的现象。但是他还是坚持着,这样大海捞针似的排查似乎没有什么作用,同事劝他,破案不急于一时,要不你歇息两天?但老雷觉得,得了钱财,一定会出来消费,那个人就快出现了。

快了!

八月底,古城公园开了一个消夏晚会。老雷带着小姑娘去那儿转悠,在骑到中央大道的时候,前面的路被小摊堵住了,他把自行车停到一边,牵着小姑娘向前。大概走了有二十分钟,突然小姑娘站住不动了,老雷低下头,看到小姑娘眼睛里全是泪水。

小姑娘指着前面不远处一个蹲在地上抽烟的年轻人,对老雷说:“叔,是他!”

老雷慢慢松开小姑娘的手,然后一个箭步冲了上去!

蹲在地上的年轻人看到有人向他扑来,愣了一下。但这人没有转身逃跑,而是从怀里掏出个东西,直接扎向老雷。老雷匆忙侧身,却避之不及,腿上一疼。那年轻人得手以后撒丫子就跑。老雷也顾不上处理伤口,拔腿就跑。

等老雷将那个年轻人扑倒在地的时候,已经是三十分钟以后了,据说他的血沿着中央大道撒了一路。

等闻讯赶来的人们帮着老雷把年轻人抓住的时候,老雷已经不会走路了,一条腿彻底失去知觉。他是被抬到医院的,腿上动了个手术,因为匕首都戳进骨头里了。

案件侦破,老雷荣立三等功。

那年他才二十三岁。

就这么在刑警队干了七八年,老雷因为自己的勇敢和表现,受到了赏识和重用。他接受了一项秘密任务——管理特勤,用大白话来说,就是培养线人,并且利用这些线人来破案。这事儿说起来简单,做起来却难。因为老雷需要用一个全新的身份,社会人的身份去和那些线人打交道。那些线人都是什么角色?地痞流氓妓女小偷毒贩瘾君子,三教九流无所不包。这些人手里就算有线索,也不会向公安交待的,只能靠老雷这样的人才能获取。

从此警察老雷消失了,北京城里还是出现一个跺地抖三抖的大哥。

大哥老雷。

江湖传闻他出手阔绰,手眼通天,是京城里数得上号的人物。那时候条件差,局里没有配备汽车,只有摩托车,就这还只是特殊任务才能使用。而唯独老雷,随时能用,不用批准,开着就走。局里有车后,那也是先紧着老雷用。一般来说,局里的其他队伍办案需要活动经费,还需要上下走批文,而老雷不用,只要是他办案所需,要钱给钱,要权给权。整个京城的地痞流氓慕名都想结交他。就这不够级别的小流氓都轮不上号。

律所的领导当时刚开自己的业务,租了一个小门面,结果头天开业就有小混混去闹事收保护费。他给老雷打了个电话,第二天老雷去所里坐了一会儿,喝了一杯茶走了。第三天小混混举着红包,站在门口亲自赔罪。

老雷依靠特勤,接连破获了十几起大案,这大概是他最风光的时候。

第二件大事,就是老雷在此期间办成的!

96年,白宝山案震惊全国。

白宝山刑满释放后在京西一家电厂打晕哨兵,抢走了一支半自动步枪。几天后,又开枪打伤了执勤哨兵,并在逃脱追捕的过程中,打伤了多名民警。还是同一年,北京又发生了全国罕见的持枪抢劫银行运钞车系列案件。

枪,寻枪!卖枪的,买枪的,中间联络买卖枪的,所有人都要被找到!

局里给老雷下达了任务,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把案子搞清楚。没过多久,一个巴结老雷的小流氓向他献殷勤,问他有没有兴趣玩玩硬货。如果有兴趣,朝阳劲松的有一个叫“黑哥”能弄到。

老雷立刻做好准备,从局里提了宝马,开着车,表现出一副热衷的样子,由那个小混混带着前去和“黑哥”接洽。“黑哥”所在的地点,是一片平板房,房屋中间没有隔断,里面二三十号人聚集在一起。老雷只是扫了一眼就马上发现,这是一个毒窝。

调查开展的并不算顺利,“老黑”的戒心很重,老雷所说买枪的事儿他都只是打个哈哈,敷衍而过。一两个小时,全都在试探中度过。

之后,“老黑”借口上厕所,出了门,而几个流氓却走了过来。

“我说,您该不会是‘马爷’吧?”,几个小混混问道。(注:京城里管警察叫马爷,也叫雷哥,雷子)

“说哪儿的话!”老雷笑道。

“呦,那要不您赏脸?和兄弟们也一起玩玩儿?”混混把吸毒的东西递过来,摆在老雷面前。老雷什么都没说,面无表情的回忆着认识的瘾君子吸毒的程序,然后开始吸毒,动作熟练。一边吸着,一边对那几个混混说,玩儿这个得有两重境界,第一重境界,是这样。他拿着烧着的烟头,烫在胳膊上,嘴里说,你瞧,只感觉热,没感觉烫。这说明,开始起作用了。

过了五分钟,他又从桌子上拿起一把蝴蝶刀,在胳膊上刻了一个十字儿,血流出来,他却不皱眉头,嘴里依然说道,不疼,这说明到位了。

正说话间,“黑哥”扭脸又走进屋来,拍着老雷的肩膀说,嗨,是个老手!

老雷就这么在毒窝里接上了头,抽烟赌博偶尔还吸点儿“面儿”,一连三个月,“黑哥”终于打消了顾虑,开始和老雷正式联系。老雷提出要买二十支枪,“老黑”应允,约好时间地点。随后,老雷以买枪为名将人引出,警方出动人枪俱获。

这一年,他荣获公安部嘉奖。

领导说到这,不再继续,低头喝茶,沉默不语。

您这说的和电影似的,真的假的啊?后来呢?我赶紧追问道。

领导把桌子上一个文件夹递给我,说,后来的事儿就和这个有关了。我把东西接在手里,然后从里面抽出一摞纸。仔细看了看,都是关于因公染毒的证明。领导指着证明对我说,要把这些全都办下来要去不少地方,公安局的说明,医院的病历,戒毒所的材料,还有当事人的案情报告。你要是感兴趣,就自己跑跑腿,我给老雷打个电话,就说事儿交给你来办了。

这剩下的半截故事,由他自己给你讲。

我在第二天的上午十点,前去拜访老雷。

他家离律所不远,走路大概需要一二十分钟。老雷住的是单位分的房子,看模样应该是八十年代末建的,没电梯没粉刷,一进楼道感觉天都黑了。他们家在三层,去的时候领导对我说,三楼最破的那一户就是他们家,你一眼就能瞧见。果不其然,右边那户装着钢制的防盗门,刷着蓝漆呢。而这边,铁栅栏式的防盗门,一层钢丝防尘网破破烂烂,全是窟窿。

门是虚掩着的,我轻轻敲了几下,把门拉开,吱吱呀呀的声响从门轴传出,估计都锈了。老雷听见动静,从房内走出来,轻声问我,是小戴吧?

我点头,笑着说,雷警官,您好。

嗨,别叫我雷警官,叫我老雷吧。这称呼原来喊还行,现在别了,我怕丢人。老雷一边说着,一边把我让进屋子里。

我走到房内,愣了一下。

屋里空空荡荡,没有电视,没有沙发,现在的问题不是他家里没什么,而是他家里有什么。

“有点儿吃惊吧?”老雷笑着对我说。

“头一回来我家的人都这样,我家里什么电器都没有,都卖了。”

“庞所儿说我的事儿让你来负责弄,费心了,我跟你说声谢谢。”

哪儿的话,太客气了,我赶紧接话道,您瞧我们去哪儿聊呢?

“去我卧室吧,就坐床边,还能歇会儿。”老雷把我带到卧室里,安排我坐下,他则远远的靠在床头,点了一支烟。

该怎么起这个头,从哪儿开始说,我心里确实有点儿忐忑。因公染毒的证明,要求详细记录申请人的吸毒状况,从头儿到尾都不能落下。可这些事情,对于老雷来说,无异于永远插在他心口的匕首,刺进去,再也拔不出来。

我很难开口,只能艰难的吞咽着吐沫,折叠着膝上的纸张,拼命按着手里的笔盖。

“第一次吸那东西,就是在我抓黑哥的时候。那味儿怪极了,吸进去很难受,老想流泪打喷嚏,鼻子一直觉得不舒服。我当时心里就在想,就这玩意儿,还能上瘾?瞎掰呢吧!可事实证明,我错了。”

老雷的声音缓缓送进我的耳朵,我抬起头,看着他,可他的脸却隐没在香烟的烟雾中,再也看不清楚。

“第一次毒瘾上来,那已经是我归队执行一个凶杀侦破的时候了。当时人是在河北,刚从局里出来,我就觉得浑身没劲儿,心里还寻思,莫非发烧了?可没走两步,人就有点儿歪歪倒倒了。当时同事还在身边,赶紧搀着我,我说没事儿,咱们呐赶紧回北京,我有点儿不太舒服,你把我送家里去。”

“同事开着车,走在高速上。我觉得自己每一根骨头都在疼。我催同事,你开快点儿啊!同事说,这已经算快的了。我急的不耐烦,浑身冷汗直冒,对他说,你把警报扯起来,快开!快开!”

“等终于挨到家,我身上的衣服已经湿透了。我噌一下就从车里窜出去了,假如把狮子饿上七八天,估计速度能和我一样。但我根本没回家,我就是在外边转悠,我老觉得自己想找什么东西,但就是找不着。”

“我下意识的走,一直走到一个线人家里,敲开门,问他还有那东西没?”

“这个时候,我才意识到,我毒瘾犯了。”

老雷叙述的很平淡,但是我却觉得他回忆起这些事情,就像一点点切割自己的肉,痛彻心扉。

我问他,当时抽了吗?

老雷呼出一口烟,对我说:“抽了,第一个感觉,太舒服了,什么症状都消失了。”

“但是马上,心里揪了一下,然后就开始害怕。一个巨大的喊声充斥在耳朵里,完了!”

“第二天我请了假,请了一个长假。然后我把家里老老少少全都喊了过来,对他们说,我因为破案染上毒瘾了。我让爱人,儿子,哥哥,还有我爸,四个人轮流看着我,我要戒毒。二十天,我犯了三次毒瘾,难受的在地上打滚,谁都按不住。于是我让人把我绑在床上,绑死了,就这么熬了过去。”

“当时我心想,行,我能戒掉!我还能继续当警察!”

老雷叙述着自己第一次戒毒的经历,他觉得自己不再害怕,又回到了卧底管理线人的工作中。可是在那样的工作环境里,经常碰到瘾君子和毒贩,他们吸食毒品的时候,老雷就在一旁。

很快,他再次吸上了。

老雷所从事的工作太过特殊,离不开那个圈子,就永远戒不了毒瘾。所以他开始陷入一个怪圈,吸毒戒毒再吸再戒,循环往复,年复一年。这样的状况一直持续到2001年,因为吸毒过量,他胃贲门破裂,开始不停吐血。上医院前几乎吐了半塑料袋血,入院后又吐了三回,一晚上医院下了三回病危通知,输血没断过。可当时老雷的儿子边哭边笑,对他说:“爸,这下医院把你全身的血都换了,你这次戒毒一定能成!”

老雷吸毒的事情再也瞒不住了,局里很快就知道了消息,老雷出院以后,单位就把他调离了特勤的岗位。这个时候老雷的身子已经彻底垮掉了,到了01年底,因为局里实行末位淘汰,老雷彻底离开了一线,被调到了冷清的办公室。

“临走的时候,整个大队的人都来送我,我的老上级,我的老部下,几十个人找了一个大包厢,要了满满一大桌子的菜。我说,太浪费了,再说我现在也请不起大家了。”

“他们说,没事儿,雷队,这是大家伙儿的心意。以后再也不能一起共事了。”

“我们坐下来吃饭,喝酒。谁都说不出来话,我也说不出来,我这个人嘴笨,我心里难受,可我说不出来。”

“到最后,大家伙儿都和我拥抱,和我关系的一个兄弟对我说,老雷,你他妈的可要加油啊!”

“那天晚上北京小雨,从饭店出来,我没让他们送。我一个人,走在雨里,我记得清楚,旁边商店正好放的是臧天朔的《朋友》。”

“我哭了。”

“我想戒毒。”老雷看着我认真的说。

我点头说,我明白。

“这么多年了,我来来回回去了戒毒所一百多次。可是我始终没有把毒戒下来!太难了!我调去坐办公室,和我一起工作的同事其实都知道我吸毒,他们都对我客客气气的,可是私下也议论。”

“可他们不知道我是怎么染上毒瘾的!我是个警察,我是为了破案染上毒瘾的!有时候我真想在单位大声喊出来。”

我和老雷正说着话,听见门响。老雷站起身往外走,我看到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提着菜走进来。老雷对我说,这是他儿子,我点点头打了个招呼。年轻人笑笑,把菜放进厨房,然后走进自己房间,关上了门。

“我和他的关系不好。”老雷苦笑着说。

“他小时候,我满脑子想的都是破案立功,整天忙得不着家。孩子全是扔给老婆还有他爷爷奶奶。而且那时候我是管理特勤,也就是干卧底,还不能和他们说自己到底在干什么。那时候我挺傻的,一直觉得自己会牺牲在工作岗位上,所以刻意回避和儿子交流感情。他想吃什么想玩儿什么都满足,但我不和他说话。”

“没想到自己没牺牲,反而成了现在这个样子。”

“我想过自杀。那时候自己站在这栋楼的顶楼平台,家里放好遗书。我对自己说,打完最后一针,趁着毒品的劲儿,就这么跳下去。可是被家人发现,把我救下来了。”

我安静听着老雷的叙述,04年,身心俱疲的老雷选择了内退。和他同一批进去的警察,现在大多成了所长局长,而他却因为吸毒的原因,成了个废人。断断续续,反反复复,老雷从家到戒毒所折腾了六七年。直到2011年,他的人生再次发生了巨大转变。

他曾经管理的线人,因为立功心切,选择拿老雷开刀。那个线人谎称想交易毒品,问老雷有没有货。老雷信以为真,带着毒品前去接头,正好被曾经的同事逮了个正着。在看守所里,看管把脚镣递给他,玩笑似的问他,会带么?老雷说,自己给别人带这玩意儿十几年,怎么不会?哐啷啷的在走廊里向前,他看着瓷砖倒映出的自己的影子,恍如隔世。

因为综合考虑了他的犯罪原因以及以往表现,老雷被判有期徒刑一年。

“我是21号出狱,那天是我生日。”

“我爸知道我要出狱了,从早上七点就在看守所外面等着,一直到晚上六点。”

“见了面,我爸就说了一句,回来了,儿子?”

“我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。”

老雷指着房间说:“你瞧瞧,整个家都被我败完了,所有东西都卖了给我吸毒戒毒。所以,小戴,我就指望着你能帮我把证明弄成,这样每个月单位能多发我两千块钱,好歹改善一下家庭状况,后续戒毒也有资金。”

我连忙点头,对他说,您放心,我一定尽力。

“不过我还留着点儿宝贝。”

说到这儿,他有些兴奋的从床上跳下来,谈话快两个小时了,这是我第一次在他眼中看到快乐的神色。老雷拉开自己的衣柜,指着里面的衣服对我说:“全是警服,从发的第一套到我退休前那一套,我全都留着。”

“我呀,其实满脑子还想着破案,还想当警察,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原来出队侦查的事情。一闭眼,就和昨天的事儿一样。”

“但是身体不行啦。”老雷惋惜的说,他把自己的袖子卷起来,给我看。

“全是伤疤,都是干特勤的时候弄得。我平常都尽量穿长袖,怕被别人看见,把我当做坏人。”

我看着这个头发花白,已经五十的男人。

他的嘴唇干裂,双眼无神,手臂满是伤疤。我很难再把这样的老雷和律所领导口中的老雷联系在一起。他曾经为了一个小姑娘,腿上插着匕首,淌着血,追捕犯人。他曾经深入虎穴,面不改色的和牛鬼蛇神打交道,侦破了大案。可是他现在,却成了这样。

我忍不住问他:“老雷,不后悔吗?”

老雷听到我的问题,微微张了张嘴,却没有说话。

我说:“老雷,为了破案,成了现在这样,你不后悔吗?”

老雷从口袋里又把烟摸出来,也递给我一支,然后缓慢的说:“我到现在还记得成为警察第一天,对自己怎么说的。”

“我要成为一个英雄。”

“可是我现在发现,当英雄太难了。”

“我不是英雄,我是狗熊。”

老雷要留我吃午饭,我拒绝了。

接下来的半个月,我辗转公安医院戒毒所,终于帮老雷把证明办了下来。

从那以后,我没有再和老雷联系。

今年过年,到了大年初二那一天,我突然想起了老雷。

在帮他跑证明的时候,我去了戒毒所,当我提到老雷这个人的时候,里面的医护人员都有很深的印象。

一个医生问我,那人原来是不是警察?

我说是。

医生说,怪不得呢。这人啊,每次大年初二都不在过年,非要来我们戒毒所。我们问他为什么,他说怕毒瘾上来了,看不成公安部的春晚。我们就给他打上点滴,他一个人坐个小板凳,到电视机前看。

边看边哭。

我们问他,大过年的怎么哭上了。

他还不太好意思,骗我们说,太感动了,高兴。

其实原来和他聊天,他说过,他希望自己有一天,能再以警察的身份也站在那个舞台上。

2014年,各部委的春晚都停办了,那么现在老雷在哪儿呢?

晚上九点多钟,我给他打了个电话。

那边电话接了,老雷问我,谁呀?

我说,我是小戴。

老雷很激动,一直说要谢我。我说没事儿,应该做的,您现在干嘛呢?

老雷说,在KTV,我记得我那会儿歌厅叫卡拉ok来着,没几年怎么换这么个名字了。我和老婆孩子爸妈一起,我儿子非说过年了,咱也玩儿一手跟时代的,唱唱歌。不过我也不会唱啊!

我突然萌发了一个想法,就对老雷说,老雷,我想把你的故事写出来,你看成吗?

他想了想说,行,平铺直叙就成,就说大白话,咱们怎么说怎么做,都按实际来,千万别搞什么艺术加工。

我说,您也太看得起我了,我没什么创作的才华。

老雷乐了。

他咳嗽两声,突然对我说:“小戴,还记得你问的最后一个问题吗?我觉得我有答案了。”

我说,什么问题?

老雷没再继续说这个,岔开对我说:“刚我儿子要为我点歌,我说我就会唱《便衣警察》的主题曲。小戴,你知道这歌吗?”

我说我知道。

“那太好了,我先在你这儿练练啊,免得到时候露怯,有唱的不对的地方,你可得提醒我。”

老雷的声音很低沉,还略略有些跑调,可是我听着,却流了眼泪。

“几度风雨几度春秋,

风霜雪雨搏激流。

历尽苦难痴心不改,

少年壮志不言愁!”

文/戴正阳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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