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废墟上的荣耀

核心提示: 科普心理健康 搭建援助平台 情感、婚姻、人际、成长、女性、亲子。

我早上出门的时候已经迟了,匆忙打了一辆黑车。 

司机是个中年男人,他先问我要往哪去,然后自顾自地说起他的陈年旧事,从二十年前讲起来,偶尔还会回溯到三十年前。那段路本来并不长,可是刚好赶上早高峰,外面车流相互撞来撞去,我着急赶路,他嘴里跳出来的是个长长的错综复杂的故事,里面有房子、离婚、付出、背叛、他的体力、孩子,和他并不憎恨。 

在立交桥下拐弯的时候,他说他还有单位给他留的一扇房,他打算放弃争执,搬过去生活。他说这话的时候我转头看他,他说得平淡轻松,甚至有报复的快感,我说,就这样了吗?你不再争取?他说,反正人生将尽,就一蹬腿的事儿。 

车到地方的时候,他的故事还没讲完,几乎是戛然而止。我有点歉意,问价格是多少。他挺直身板,说你看着给吧,话语里有点空洞的骄傲感:多点少点都没关系。 

我下车的时候身体有点沉,兴许是昨晚没有睡好的缘故。 

素珊非要跟我讨论一个治疗案例。案例里面是个乱伦的母亲和儿子。这时候隔壁的钻机开始嗡嗡作响,我觉得头疼,说我们换个屋子吧。 

我去冲了杯热水,又顺手回了几封邮件。素珊等得有点不耐烦,又跑来拽我出去。我们换到咨询室里面,咨询室温暖多了,有棕黄色刻着镂空花样的地毯,沙发背后的墙上是幅同样花样的图案,窗外桃花正艳。 

这个故事里面充满了性、死亡、外遇,畸形的关系。素珊在讲的时候,我有那么一会儿,想起来小时候家里的阳台,阳台的门口堆着半人高的几摞书,每隔一段时间趁着爸妈不注意,去阳台上偷一本书回来,藏在我自己的抽屉里。我趴在桌子上假装做作业,桌子下面抽屉里面是个巨大的的世界。那个世界里面有暴力、有性、有复仇、有愤怒、有不被允许的情感,有生有死,有爱有恨。闭上抽屉,一切安静,眼前是做不完的数学题,隔壁楼上卡拉OK每晚九点准时响起,妈妈会削个苹果给我,楼下看车的笑声有时候荡上来,将要入夜安静。 

我有时候想,我一点也不想知道这生活的残酷真相。比如漂亮聪明又富有的人未必真的快乐,勤劳付出的人未必真的内心充盈,人们举杯欢庆,却充满了孤独、无意义、自我怀疑和死亡的气息。好吧,我说得抽象,又实在太委婉——不如这样说,你长途跋涉,看远方歌舞升平繁华艳丽,你奋不顾身地跳下去,穿过这重重幻影,结果底下荒芜一片,飞沙走砾。 

以前有个年长的心理治疗师说,不懂是上帝赐予人最好的礼物,你可以在童话中一直终老。 

素珊问我对这个案例怎么想。我说我这让我觉得绝望。这妻子绝望,丈夫绝望,儿子绝望——现在你也让我绝望。我早上被关在车里听了一个错综复杂的故事,而现在这一个让我兴奋又无力,想开门逃跑。 

你能让我出去透口气吗? 

我出去抽了一根烟。我刚来这个城市的时候,有一次去拜访一位伯伯,当时我和他坐在他家28层的飘窗上吃外卖,窗户下面是条狭窄街道,外面是矮小楼房和冰冷湖面。这让我想起来第一次去纽约时候阳光被高楼切割开来,阳光顺着街道的一边剩下一条狭长直线,地上的人裹着黑衣匆匆行走,像煞有介事的老鼠,假装前方有自己心爱的奶酪。 

伯伯站起来说,你看,这个城市的春天多美。他面对我站着,像个将军,眼睛里有讲不明的意味,露出微笑:你耐心等一等就知道。 

我回去的时候素珊在沙发上睡着了。我很想找个毯子或者什么毛绒绒的东西给她盖上。素珊还是个年轻姑娘,笑起来的时候刘海总是一晃一晃。我有时候想,如果我是来访者,看她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,我大概会笑出声来。 

我有一次跟她这么说过,她很介意,说她很成熟,也很努力。我当然毫不怀疑这一点。我其实只是心疼她,年轻的时候你本来应该纠结生活中所有有意无意的小事情,高兴的时候狂欢,难过的时候哭泣,不想思考的时候就去喝啤酒——可是她却得坐在这安静的咨询室里面,跟着情绪狂澜,像青蛙王子里面那个被教导要遵守诺言的公主,尖叫着,睁开眼睛转身直视自己生命里面的荒芜鲜血。必须让自己活下来。 

哪个治疗师没有被逼到死角,面对自己内心的创伤黑暗呢。这也是上帝给她的礼物,我想。 

素珊醒过来,说她做了个梦。 

她说她梦到一片荒芜废墟之上,妻子、丈夫、儿子、她自己和看不清的人们,在一片沙尘沼泽中,看起来像是挣扎,又像是跳着奇异的舞蹈。他们有人沉默,有人歌唱。 

一个男人走过来说,你看这沼泽上生出的花朵。 

她转头去看,沼泽缓慢沦陷,每个人都编织着花朵,纸的花朵、塑料的花朵、钢铁的花朵、柔软的花朵、鲜艳的花朵,色彩有的明亮有的昏暗。他们和这沼泽玩耍,有的疾速,有的缓慢,有的甚至笑出声来。 

他们的动作使这沼泽发出明亮光芒。 

素珊听到有人呼喊,说:“你看这一切,多么动人!” 

文/简里里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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